奥尔罕·帕慕克那虚虚实实的“纯真博物馆”




根据小说场景所建造的现实中的“纯真博物馆”场景

近日重读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长篇小说《纯真博物馆》,对这本书的不寻常,我感触颇深的一点是,和小说中一些主要人物不时为掩饰自己的内心或为达到某个目的而“假装那么做”一样,作者在对自己笔下的爱情故事表现出的非常态痴迷的程度上,更像自始至终不乏“假装”的纯真。

这个爱情故事是以伊斯坦布尔富家公子凯末尔的口吻讲述的,起始于1975年4月27日。那天,凯末尔和他的未婚妻茜贝尔走过一家精品店时,茜贝尔被橱窗里的一只女包吸引。凯末尔默记在心,次日独自前往购买,想给未婚妻一个惊喜,却意外在店里遇见了远房亲戚芙颂,一位多年不见、年方十八的漂亮表妹。此后虽发生了一些事,但凯末尔和茜贝尔的订婚仪式仍如期举行,芙颂一家也应邀出席。但随着订婚仪式后芙颂的莫名消失,凯末尔仿佛得了某种怪病,不能再和茜贝尔“在一起”,这导致茜贝尔最终退还了婚戒。



《纯真博物馆》封面

小说从这一刻起进入了一种不寻常的叙述逻辑。芙颂的消失起初不像是真的。后来,当凯末尔更需要“寻找”还能够重见芙颂的希望时,她又不期而至:凯末尔在办公桌上读到了芙颂在消失339天后寄给他的一封短信,邀请他2天后去她的新家见面。那是1976年5月19日,凯末尔找到了芙颂的新家才得知,芙颂已在5个月前和她小时候的邻居费利敦结婚了。从这天起,为了能够继续经常见到芙颂,凯末尔开始以各种理由频繁拜访芙颂家、看望芙颂的父母。除了远房亲戚的身份,这期间他了解到费利敦有志于拍电影,芙颂本人也素有明星梦,他立刻承诺帮助他们,全资为费利敦成立了“柠檬电影公司”,这样他就又有了他俩合伙人的身份。他还鼓励芙颂考驾照,提供自己的车给她,并且当她的教练。

这样的关系竟持续了7年10个月:从他第一次在芙颂家吃晚饭算起,409周,他一共去芙颂家1593次。算上5月19日首次登门,书中这部分内容从第49章“我是要向她求婚的”至第76章“贝伊奥鲁的电影院”,共用27章246页,20万字,近全书一半篇幅。因为始终用似是而非的讲法,讲述者难免会有自觉露怯、“假装”不下去的感觉,心神不定中他又会特别警惕自己的“调侃”语调,强调“善意”初衷。在第63章中,讲述者凯末尔借报纸上的一篇娱乐文章表达了长久以来的梦魇——该文冷嘲热讽,不点名地撕下了他的面具:以帮助一名有夫之妇实现明星梦为名,如影随形地纠缠她,却又以不接受开放镜头为由不同意开拍电影。


奥尔罕·帕慕克

事实上,文章的作者不了解,和凯末尔早在一年前对芙颂一见钟情时就已表现出的、日后愈演愈烈的收藏癖相比,他所暗示的凯末尔纠缠芙颂的“用意”还不是根本。当芙颂第一次出现在凯末尔的公寓时,后者就下意识藏起了她的雨伞,隔几天又拿走了她的一个耳坠。此后那些年里,凯末尔几乎每次去芙颂家都会不声不响拿走一件物品,如火柴盒、烟头、盐瓶、咖啡杯、发夹等。他拿这些东西在自己公寓里悄悄布置着一个博物馆,为此他最担心的是费利敦和芙颂搬出去单住,希望的是维持着自己和他俩的合伙人关系,不惜投资打水漂。令他在这层关系里安之乐之的,在“芙颂早晚会回到我身边”的自我安慰背后,是眼见“我的收藏”日渐丰富的满足。那些日子,芙颂的卧室,那个装着芙颂所有物品和衣服的地方,是凯末尔充满幻想、最想进入的所在。他的如愿以偿是在8年后芙颂的父亲去世那天,对此他还特别提到,那是在芙颂拿到驾照2个月后——不必说,读者很容易在这儿顿生不祥之感。

5个月后,已结束和费利敦“有名无实”的婚姻、和凯末尔一起奔赴“幸福”的芙颂酒后驾车,死于车祸。死里逃生的凯末尔从芙颂母亲手里买下了包括那间卧室在内的整栋楼,在参观了世界上1743个博物馆后,他在那栋楼里建立了自己的“纯真博物馆”。

读这个故事,令人沉醉又不无忐忑,它的叙述逻辑中有某种若隐若现的混沌和悖论:似乎对凯末尔而言,对芙颂的痴迷和对她物品的念想混为一谈,爱情似乎更容易表现为对爱人更多物品日积月累的积攒和收藏。在与芙颂夫妇“纯真”相处的8年间,觊觎她的物品和顺手牵羊成了凯末尔守住“纯真”的理由和动力。眼看爱情修成正果,却已到了“我们人生的终点”(凯末尔语),只是命运留下凯末尔完成对他俩“纯真”故事的讲述——芙颂则以貌似离奇的离世渲染了“纯真”的主题。


根据小说场景所建造的现实中的“纯真博物馆”场景

对预设的终极目标博物馆而言,其他皆为过程,爱情也如此。第74章写到芙颂父亲去世后,凯末尔再去芙颂家,在餐桌边他坐惯的座位上,因为“在对事实和真相视而不见”上做得最好的一家之主不在了,他感到一种深切的不安,“仿佛我和芙颂相处中的严肃性和虚假性暴露了出来”。事实上,对这个不难被看作以爱情主题表现“恋物”情结的故事,尤其是对凯末尔在相关物件上表现的无与伦比的情感和敏锐独到的体悟,芙颂父亲的视而不见恐怕并非“假装”。诚如作者心目中那个古老而风姿绰约的伊斯坦布尔,即使无可奈何花落去,却又何妨继续存在于生命的另一种形态中。

写法上,言内而意外的含蓄、极尽铺陈之能事的夸张,构成了《纯真博物馆》强大的表现力。在第69章“有时”里,作者以136个以“有时”开头的排比句,洋洋洒洒地描述了凯末尔那几年在芙颂家里“做客”的情状,委曲详尽,却又每一句都在顾左右而言他。那种如诗如水的句式和韵律,悦目入心,令人叹服。

在小说出版后帕慕克建成的现实中的“纯真博物馆”里,也有小说中提到的芙颂的4213个烟头,并且如小说中所述,每个烟头下都注明了日期。这些形状各异的真实的烟头,因很容易令人眼前浮现小说中芙颂掐灭它们时的不同情状而令人刮目相看。

小说共有42万字83章,而现实中的“纯真博物馆”里也有83个展品橱窗。阅读这本小说就像进入博物馆,可以按部就班,也可以从目录中自选内容。


“纯真博物馆”外景

原标题:《奥尔罕·帕慕克那虚虚实实的“纯真博物馆” | 张旻》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图片来源:本文图片均为资料照片

来源:作者:张旻


(文化责编:拓荒牛 )